大娘
蒋燕燕

上世纪50年代,父母工作忙,家里请了保姆。

我上小学之洗脚,我好奇地看着大娘那双畸形的小脚,四个脚指头都折过去踒在脚掌下面,只有一个大拇指在前面做支撑,脚底都是硬硬的茧子。我问她:“疼不疼啊?”她说:“走长路就咯得疼。”我问:“裹脚疼吗?”,她说:“怎么不疼啊,裹脚时才四五岁,脚指头都踒折了,一层一层的布缠得紧紧的,疼着呢!”我问:“那你妈妈还让您裹脚?她不心疼您?”大娘一边用小剪子剪着那些泡软了的茧子,一边说:“不裹不行啊,脚大了嫁不出去。你们赶上新社会了,要不你这个年龄也该裹脚了。”“我才不呢!”

每天晚上,大娘就在方桌的台灯下纳鞋底,或者补我们穿破了的袜子和衣服。她眼睛近视,穿针引线的时候针线几乎贴在鼻子上,有时就让我帮她穿线。我坐在旁边,看小人书。大娘有时候给我讲她的故事,有时候让我念书给她听。大娘不识字,拿本小人书,像用鼻子闻似的把脸贴在书上看,还说:“这上画的小人真好看!”我过去把书翻过来,说:“您拿倒了!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我说呢,怎么看不明白他们在干嘛呢?”

大娘最得意的事儿是见过京剧大师梅兰芳。她常跟我说:“梅兰芳长得漂亮、精神,对人可和气了。梅兰芳还请我喝过龙井茶呢!”后来我一点儿点儿地听全了她说的这个故事。解放前,大娘在评剧名角小白玉霜家当保姆,一天她到梅兰芳家去看她的老乡,也是在梅家当保姆的,正巧碰上梅先生,梅先生叫他家的保姆给大娘泡杯龙井茶,大娘想必是诚惶诚恐,据说梅先生还跟她说:咱们都一样,是干伺候人的工作的,不过是我比你的钱挣得多一些。

自从我上了小学,每天吃过晚饭,大娘都要拿出一个横格本——她的账本,让我记账。记下当天买的柴米油盐,算好花了多少钱,然后和她的小红钱包里剩的钱对上账。有时候差个三五分钱,她且得想呢,也不肯放我去玩儿,只能在那儿等着她想起还买了什么,非得把这钱数对上不可。我等得不耐烦,说:“想不起来就算了,就写给我买了根冰棍吧!”她突然说:“对了,今天吃饺子打了五分钱的醋,这下就对上了!记上了吗?玩去吧!”

大娘的那个小红钱包里,放着我妈妈给她的买东西的钱,她看得可紧呢。一天小红钱包不见了,她急得到处翻,她一会儿说是可能买菜丢了,一会儿怀疑是隔壁保姆偷了。我说:“您别瞎猜,破钱包里又没几毛钱,人家偷您的钱包干嘛?”我看她拿张纸,在上面划着长长短短的竖道子,嘴里还念叨着:“丢了?没丢?……”我笑她说:“划这个有什么用?这是迷信。”“你不懂,灵着呢!”过了两天,大娘在她睡觉的床缝里找到了那个小红钱包,高兴地跟我说:“我说什么来着,我算着就没丢,你还不信,灵着呢!”我揭她的短说:“那您还冤枉别人呢!”“怎么会掉在床缝里了呢,会不会是有人放的?”她又有了新的猜测。“别瞎说了,找着就行啦!”我最烦她胡思乱想了。

大娘爱干净,把家里那几件公家发的家具擦得发亮,床也扫得平平整整。逢年过节家属委员会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,还发小红旗。大娘总是要组织我们大扫除,扫房、擦玻璃,把几角旮旯都扫干净。我家的玻璃总是擦得很亮,从楼下往上看,三楼我家的玻璃总是比别家的亮,那是我和大娘的功劳。大娘小脚在狭窄的窗台上不好站,太危险,每次都是我站在窗外,她抱着我的腿,看着玻璃,上面下面左边右边的指挥我哪儿没擦干净。大娘把得的卫生小红旗,工工整整地贴在门上。

1958年大跃进,大院里到处是宣扬总路线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横幅,还有“超英赶美”,为“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”等等的标语、壁画。在机关的院子里还垒起了小高炉,要大炼钢铁。大家都把家里的破铜烂铁找出来,支持机关炼钢。我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翻出来,要送去炼钢,大娘从我手里抢过这些东西,硬是把炒菜用的铁锅和大蒸锅给留下了,挑出几个破得不能用的盆和小搪瓷碗给了我,嘴里叨唠着:“都炼铁了,不吃饭了?你就败家吧你!”我强词夺理地说:“大炼钢铁,人人都要做贡献!”“做什么贡献?俺们农村连做饭的大柴锅都收走归了食堂,家里锁大门的大铜锁都拿去炼铁了。农民不好好种地,会炼什么铁啊!”我不满地说:“谁说农民不好好种地了?”我拿出一本《新观察》,封面上几个孩子手拉手地站在稻谷上。我给大娘看,说:“您看看,现在稻子亩产上万斤,小朋友都能站在上面。”“瞎说,这是画的。俺们农村一亩地小麦就收二三百斤,千斤都到不了。”我急了,说:“这是相片,不是画的。您就是老落后,反对大跃进!”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。

那时候,几乎天天晚上机关的大礼堂里都演出自编自演的节目,有活报剧、快板书、唱歌跳舞。什么苏联卫星上天了,美国卫星掉下来了;歌颂三面红旗的,反对美帝国主义的等等。家属委员会也把保姆们组织起来,大娘也参加了家属大合唱,唱“社会主义好”,还有一个歌,只记得最后一句是:“干!干!干!干!”大娘记不住歌词,唱歌走调,拉着我们教她唱,怎么也唱不好。在礼堂演出时,我看见大娘站在最边上,一头白发特别明显,唱几句,嘴就不动了,想必是忘词了,只有最后的“干!干!干!”她特别使劲。我刚学的“滥竽充数”这个成语,在这里真看到了,笑得我肚子直疼。

家属委员会组织“除四害”,打苍蝇、熏蚊子、灭老鼠、轰麻雀。我们小孩儿们最喜欢干的是轰麻雀,家委会发给我们一些彩旗。三号楼、四号楼的四层顶楼,两侧各有一个大大的晒台,而且两个楼的顶楼是通着的。我们一会儿在四号楼的晒台上挥舞着红粉黄绿蓝各色彩旗,敲着脸盆大声呐喊着吓跑一群麻雀,一会儿又扛着旗子跑到三号楼的晒台上轰赶一群乌鸦。据说这样轰麻雀,麻雀不得安生,不能停留,会活活累死,以达到彻底消灭它们的目的。我没有看到过成群的麻雀累死掉下来的,倒看见一只灰喜鹊从天上掉下来了。大娘对消灭麻雀有意见,她说:“麻雀吃庄稼厉害,可也吃虫子。庄稼闹蝗虫,还得靠这些鸟儿吃虫子,人都没法儿治。”

热热闹闹的1958年过去了。1959年大人们开始减粮食,爸爸、妈妈从三十几斤减到二十六斤,大娘是北京市临时户口,每月只有十八斤;我和弟弟是小孩儿,没有减粮食。肉、油越来越少,每人每月有一张邮票大小的粉红纸的2两羊肉票,副食要凭本儿买。爸妈经常不在家,大娘变着法儿地喂饱我们姐弟俩。蒸玉米面的大菜团子,土豆擦丝和上玉米面蒸着吃,用榆钱儿或槐花儿和上玉米面蒸也好吃;从春到夏,院子里的榆树、槐树接了榆钱儿、槐花,我们就和大娘一起去摘。我们不会爬树,大娘找来大些的男孩儿上树够下来,然后我们两家平分。大娘有时给我们改善伙食,蒸一小盆米饭,用筷子从中间划一条线,我和弟弟一人一半,她吃窝头。大人们是减粮食,我们小孩儿到岁数还要给涨粮食。到了我们该涨粮食的年龄,大娘就带着我和弟弟到二龙路派出所去办手续。我们家离派出所还挺远的,要走不少路,到了那儿还要排长长的队,得用上半天时间,在回家的路上,大娘的脚就一拐一拐的了。

那段时间,大娘的儿子经常来找她,只见俩人嘀嘀咕咕,有时还嚷嚷两句。大娘跟我发牢骚:“来了就知道要钱。农村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啊!没粮食吃,只能给他点儿钱,买黑市粮。”大娘年轻守寡,就这一个儿子,四十多岁了,“又老实又窝囊”。大娘经常跟我说:“我就是老了不能干了也不回家去。儿媳妇嫌弃我,对我没好脸儿。我回家去待不了两天,她就指着鸡骂我:瞧你这瞎鸡,光吃不下蛋。”大娘有个红漆木箱子,她打开给我看,取出一件大红的大襟棉袄,说:“等我死了,我就穿上这件,我喜欢红的,你看,多好看!”又拿出一个存折,“我攒了二百多块钱了,等我死了,就用它给我买口棺材,葬回老家去。”

我们上了中学,大娘离开了我们家。文革中间大娘已经八十多岁了,据说还在当保姆,给一家上学的孩子做饭。那家人说了,要给她养老送终。

不知道大娘是哪一年去世的,葬在哪里?半个世纪过去了,我也成了老人,可是还会像儿时一样,常常想起大娘。大娘的忠厚、实在、吃苦耐劳……总之,劳动人民所具有的优秀品质她都具有,对我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。

2009年12月15日 

[ 关闭窗口 ]